2023年05月12日
第11版:芙蓉楼

母亲,什么时候陪您去远方

□ 李 晓

前不久的一天,家里人陪母亲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抬眼看母亲,她嘴里的几颗大牙拔了以后,咀嚼食物的动作缓慢用力。那天是母亲77岁的生日。

母亲老了。我愧疚不已,这些年来,一直没有陪伴她离开过这个城市去远方走一走。时间,困顿在无数次带着母亲去远方的想象里。

几年前看到过一篇新闻,有对山东兄弟自制三轮板车,从北京出发,拉着行动不便的8旬老母亲一路游玩到了香港,517天的行程超过3.7万公里,兄弟俩穿坏了37双鞋,三轮车的车胎换了10多条,后来,他们还载着母亲到了台湾。那辆板车的名字,叫“感恩号”。

前年秋天,父亲去远游了,远游的那个世界,是人间极目不到的无穷远方。父亲走后,母亲蜷缩在外墙苔藓斑斑的老屋子里,常翻看一些和父亲在一起的老照片,在回忆里浸泡着一把老骨头。有一张照片,是母亲1964年和父亲结婚时在县城照相馆里拍的,父亲穿着4个兜的中山装,衣兜里插着钢笔,母亲扎着辫子,眼神却有些呆萌。当年,父亲在县城机关工作,那是母亲第一次去县城,她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步子高高低低,远没有赤足走在田野上那么健步如飞。

县城,也是母亲去的最远的地方了。当年的县城,而今膨胀成百万人口以上的城市。母亲那年从乡下来到城市随父亲居住,一条大黑狗眼泪汪汪地追赶着小货车,飞奔过一道道山梁,山梁上的松树在风中摇晃着,似在跟母亲道别。

母亲进城以后,父亲一直寻思着,要把母亲带出去走一走。在一张中国地图上,父亲用手比划着他去了哪些城市,哪个风景名胜。父亲说,我们这个城市的面积,对国家这棵参天大树来说,最多只是一个枝丫。母亲伸出手指头在鼻尖上擦着,她有些怀疑,就那么小?

那年秋天,家乡通了机场,我本打算带着父亲母亲坐一趟飞机去北京看看,母亲有次在电视里见过群山苍茫中苍龙一样伸展的长城,对父亲说过,要是亲眼去看看就好了。父亲当场答应,行,我带你去!我正准备订机票,母亲突然嚷嚷着不去了,她的理由是,在地上看看飞机就行了。母亲去过机场看飞机,飞机如大鸟的翅膀呼啸着冲进了云层,她眯缝着的眼神还在云层里停留着。

母亲为什么不乘飞机去北京,父亲后来一语道破,她舍不得钱。当年去北京的机票是1000多元,母亲盘算着这么多的钱可以买多少大米多少猪肉了。母亲同父亲商量后说,不去,等以后再说。那年,我正买房缺钱,满怀信心地找几个平时显得仗义的朋友借,结果都是以各种理由温情脉脉地拒绝了。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在夜色中带着鬼祟神情上楼来到我家,母亲迅速掩门,把用报纸裹着的10万块钱哗啦抖在桌上说,就是这些了,拿去!当我拿到新房的钥匙,打开房门,我也像鸟儿一样扑向墙壁拥抱了它,这个房子还没住下,就已经带着母亲的体温渗透到了我的心房。浮想起母亲去银行里存钱的情景,我望一眼窗外城市的灯影婆娑,感觉步履蹒跚的母亲正朝我微笑着走来。

父亲生前也反复感叹过,母亲这一生没出过远门,这是他的遗憾。父亲晚年患上了严重的痛风,后来还患了帕金森综合征,长期瘫坐在家里,沙发都被他坐得形成了一个小坑儿。母亲终日陪伴着父亲,相对无言中比沉默更沉默。父亲每一次艰难起身,都是摇摇晃晃着如拔起了脚下根须般的痛楚。心里尽管也涌动着让母亲出一趟远门的念头,但这念头被现实的海浪很快荡涤尽了。一个少年时的友人在上海安了家,反反复复请我把父母带去走一走。友人回忆,当年在乡下母亲对他家有恩,家里揭不开锅了,他母亲提着一个袋子走遍了全村去借粮,只有我母亲把柜子里最后的口粮拿了出去,50斤黄金一般的稻谷倒进那个嗷嗷待哺的口袋里。

那次我把想带父母去上海的想法说出来后,母亲连连摆手说,不去了,不去了,我和你爸还是在家里放心。腊月里,母亲还把自己亲手做的腊肉腊肠让我用快递给上海的友人寄去。

如今,一辈子浸染在烟熏火燎风霜雨雪里的母亲,困在老房子里的母亲,腿脚也不方便了,我甚至已熄了带她去远游的念头。这个世界的花红柳绿繁花似锦,对母亲来说,都没有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重要。

这个世上,有人横穿地球,也有人在时间的押送里,一辈子生活成老墙上小小的闹钟,在滴滴答答声中陷入巨大的苍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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