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叶芝说过：在心灵与想象之上的记忆中，分明有托身之地。不错，那就是死来沟（Sligo）。它是叶芝的“心乡”和葬身之地。我现在就动身，去那个叶芝“死了都要来山沟”。

作别都柏林，车一径向西北狂奔，于会长精心规划的线路行程是三个半小时。中国驾照在爱尔兰管用（只要在驾照管理服务站简单做一个驾照翻译件），在一段人车稀少的路上，我试驾了一段，尽管路况很好，中间有着宽宽的、时而白色时而橘黄的隔离线，右舵的方向，靠左行驶，开起来总是有点别扭，老是觉得眼前的一切被“镜像”，我被左右颠倒，疑心会有车迎面撞来。

两百多公里的路，走走停停开了五个多小时。越是靠近死来沟，越是挪不动脚步。那里山与海迤逦缠绵的景色让人动心，车开得越慢，心跳得越快。阳光穿过云层，像刀子一样扎下来，这是爱尔兰少有的好天气。山岛竦峙茕茕入云，碧海湛蓝海鸟翱翔。那原野山海的碰撞，丰富着视阈，不断刷新我对风景的认知。嶙峋的峭壁、弯弯的海滩、方格布状的田地串起一组组神奇的构图，那景子美得不太真实，像是电脑高手PS出来的一样。

那景子当是从仙境偷来，那景子里似乎有阎王的眼睛，那景子美得叫人不敢看……这仿佛是我心里一个形而上的地方，而不是地理上的某个具体地点。

在都柏林近郊，已去过叶芝的出生地——门前带一块小花圃的红房子。死来沟才是叶芝向往之地，叶芝的母亲是死来沟一位富商的女儿，母亲思乡心切，叶芝上小学时，举家迁回原籍。小叶芝厌倦消费体系包裹的都市生活，也痛恨都柏林小资们的毫无文化和蝇营狗苟，宁可一头扑进民风淳朴的乡村怀抱。小镇上有诗人的童年生活，更有他的人生道路上投下的绵长影像。

“一生所愿之土，其美永不褪衰。”这是叶芝对死来沟的经典注解。他在自传中动心的描述让我心动：于我而言，死来沟的海湾和港口就像辛巴达航海奇遇中宝藏遍地的海岸，世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能让我如此魂牵梦萦心驰神往。

死来沟算不得盛邑，却是一个“被贝壳环绕”的精美小镇。黄昏一片紫艳，子夜一片渺茫。朴素而本真，清洁如圣境。哥特式雄伟壮观的中世纪教堂、沧海共长天一色的罗西斯海角、古树参天溪流缠绕的斯利什森林、延绵不绝的诺克那瑞尔山……都是大诗人心之所向的景色，它们包含着内外双修的精神——既有外露的迷人画面又具内在的文学气质，难怪叶芝一定要归葬这里。

忽忽百年，诗风未沫。每年七月份死来沟都要办一个叶芝诗歌夏令营，孩子们在这里了解叶芝的成长背景，读诗、写诗，浸润于叶芝的灵气之中。

这的确是一个可以体会“时间煮雨,慢度日常。”的地方。叶芝爱这个小镇，他爱和这里的村民渔夫聊天。许多流传于死来沟山野的神仙故事和鬼魅传说，这些无疑会在叶芝心里埋下了想象的种子。小镇所孕育的童年岁月成为叶芝早期作品的创作源泉，也是其醉心于雕琢华丽唯美主义诗歌的现实根基。

小镇上有许多民间传说，我也听到一些神奇的故事：“老鼠把你的头发拖到它的窝里，你就会犯头痛病……”“村口的一个小女孩飞上了天——她母亲在风最大的日子，晾晒了最大的床单……”我怀疑这些都是欧洲精灵故事衍生的变体。还有些近乎童话：每划亮一根火柴，倒水滴形的火焰里就会出现一个故事，一个女孩的脸、一驾马车、一艘快要沉没的船……故事随着火焰在手中熄灭。

罗西斯角是死来沟西北海边的渔村，叶芝曾数次来这里度夏，他的诗歌《被偷走的孩子》将这里形容为“遥远”之地。

海岸是空的，只有海盐、海藻和鱼腥的气息。我终于在伸向大海的尖形陆地处找到了一座铜像——一个女人深情地朝着大海伸出双手。她是要借此保持身体的平衡吗？不，她已迷失于海上和晚潮之间……如果不曾读过叶芝《被偷走的孩子》，那便是随处可见的一堆平凡的铜。

但耳边一旦响起“来吧，人间的孩子，到水边和荒野里来吧，和一个精灵手牵着手，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就会让人无法平静——她是在召唤她的孩子，她伸出去的双手分明是想一把抱住孩子……这里其实并不空着，除了雕塑，在我心头，海岬处还有一座文学的灯塔，只要有叶芝的诗歌，灯塔就亮着。

死来沟的美食令人垂涎。小镇出产一种名叫“美丽坏女人”的啤酒，虽说我也能算个“啤酒控”，但从未听说过这个牌子。酒液呈琥珀色，有松针与水果的气息，微甜微苦，口感上佳回味无穷。这酒的名字令人想入非非，它有各个不同的诠释。我想还是把它理解为“男人喝高了，女人就变坏”为好。这样，泡在酒吧，不会一任酒保忽悠，酒端在手，心有余悸，杜绝喝醉。

小镇上有不少吃叶芝饭的“地导”，餐饮也搭着顺风车，多家餐馆都亮出“叶芝家乡菜”“叶芝外婆菜”“叶芝妈妈菜”的幡旗。

都柏林人爱吃牛肉，死来沟人也不例外。爱尔兰是牛肉消费大国，一年要宰掉几百万头牛。想到牛死前的挣扎，人们难免会于心不忍。你最好想象，那些成群结队的牛前往屠宰场不是去赴死，而是正在赶往通向美味的路上。这样想，会好一点。如果你再想象，我们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青草（食物链理论，龇牙），这样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死来沟鲜嫩多汁的烤牛肉有着别样的佐料，这道菜在快速高温的作用下，经过美拉德反应，形成了焦黄的色泽、馥郁的香味和醇厚的口感与风味。炸鱼饼就地取材，鳕鱼、鲑鱼脱骨后剁成肉茸，加入少许面包屑和淀粉，做饼油炸后，佐以欧芹酱汁上桌。土豆浓汤的配方号称来自叶芝的婆婆那里，汤汁的浓稠度让你一眼就能看到它的浮力，点缀在表面的培根碎屑和胡椒粉，你不搅动永不沉没。

这是叶芝小时候最喜爱的味道，那时候，幸福就是土豆汤。小镇上还有一种酥脆得像玻璃一样的薄饼，很对我的口味，尤其那口感，像是嘴巴里的游戏，一口咬下去它会瞬间爆开，无数碎片让炊爨的厨艺在口腔里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