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滴石水
宰相是君主之下的最高行政长官,总理天下行政事务。按理说身处此位不可能天天三缄其口。可中国历史上就有这么两位宰相,嘴上像是贴封条似的,尊口难开,说话极为谨慎。一位是五代后唐的宰相马胤孙,另一位是北宋的宰相王珪。
公元934年,后唐李从珂杀闵帝自立为末帝,不久即任马胤孙为宰相。马胤孙居相位,从不决断政事。他的秉相之道是:入朝印不开,不用相印办政事;见客口不开,遇见上下左右不开口谈论国事;归宅门不开,到家后大门紧闭,拒绝见任何士大夫。因长久如此不开印、不开口、不开门,时人讥他为“三不开宰相”。
王珪从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登相位,十几年担负着管理国家的重大责任。可他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上朝执事,没有自己的主张和看法,只是说“取圣旨”。皇帝表态后,他不问正确与否,恭敬回答“领圣旨”。退朝之后,见到部下,便说“已得圣旨”。他为相行政就是这套“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的固定程序。时间久了,人们便给他起了个“三旨相公”的绰号。
马胤孙、王珪如此作相,朝政可想而知。马胤孙时的朝政,任人摆布,他对什么事都不置可否,关键时刻像棵木头桩子,居相位坐看国家灭亡。王珪为相,“无所建明,率道谀将顺”,而且心思极为龌龊,遇到有才能的人,变着法子进谗陷害。《宋史》记载,宋仁宗宴宝文阁作飞白书,分赐众臣,命王珪写上分赐大臣的名字和年月。欧阳修得到了仁宗的字,王珪却借机打压,除了仁宗让他写的名字和年月外,在绢书的最后写上了“翰林学士臣王珪奉圣旨题”,让欧阳修非常不耻。苏轼调任湖州知州,按例给神宗进了一篇《湖州谢上表》,中有“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之类的文词,神宗不满,朝臣进谗,遂有“乌台诗案”,王珪乘机施奸,找了苏轼的所谓“反诗”,挑出“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等句,向神宗进谗,说神宗已登大位,那有“蛰龙”之说,苏轼分明有二心。好在几个重臣为其申辩,否则苏轼将命丧黄泉。宋神宗想要收复被西夏占据的灵武,王珪唆使俞充上平西夏策,并指挥调度实施此策,结果惨败,《宋史》说:“永乐之败,死者十余万人,实珪启之。”“三旨”宰相就是这样行政而草菅人命的。
马胤孙、王珪身居相位,如木偶呆立,是因为才疏学浅、昏庸所致吗?不是。五代十国科举松弛,文人不追求进士及第。可马胤孙凭自己的学问,鲜见地考取进士。因为他有学问,文章又写得好,后晋、后汉的文臣武将都很敬重他。他还写过一篇有名的《槐虫赋》,借槐树上的白虫来抒发自己的感想和志向。从五代史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典型的文学家兼佛学家,有着很高的天赋。王珪则更是一个学问大家。“珪弱岁奇警,出语惊人。”他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进士及第,高中榜眼,欧阳修认为他是“真学士也”。他以文学进用,深受同僚推崇。朝廷重大的典制策令,多出自他的手。从熙宁初年开始,连续为皇室起草诏书十八年,宋神宗曾说:“王珪诰有体,他学士不逮远矣。”曾撰《宋两朝国史》一百二十卷,《四库全书》辑有《华阳集》四十卷,是北宋有影响的文学家。可见,两人都是饱学之士。然而,才智学识成了他们窥时局、权利弊、投机钻营的重要支撑。
从《资治通鉴》《宋史》和新旧五代史中可以看出,他们如此不言慎行,貌似呆木,其实深藏心机。五代时期,政局复杂多变,朝廷官员朝不保夕。李从珂的朝堂,内有冯道、卢文纪等人的明争暗夺,外有节度使石敬瑭等人的虎视眈眈。为摆脱凶险,规避麻烦,马胤孙装聋作哑,慎权慎行慎言慎交,为的就是能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因为“三不开”,他在救死不睱的年代,却毫发无损,老死于户牖之中。王珪历经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经受过拒拟英宗传位诏书之险,看到无数朝臣相互倾轧之凶,久涉险恶朝堂,他深知只有按皇帝的旨意办事,才是最牢靠的,唯皇上龙头是瞻,绝不袒露私衷,才能万无一失,让自己稳坐相位。
身处高位,在复杂的环境中,慎言慎行,是明智之举。但是,谨慎到唯唯诺诺、虚怀躬身、不分是非、呆若木鸡的程度,一定是心怀鬼胎,不是光明磊落、心怀社稷之臣。要说揣摩圣意,宋太祖赵匡胤时期的大将曹彬,应是非常典型的。但是,他揣摩圣意,是为了把握好军事战略和行事方向,绝不徇私谋利,赵匡胤认为只有他不欺主瞒上。曹彬曾对朝臣们说:“人生何必作使相,好官职也不过多得些钱罢了。”是的,马胤孙、王珪就是为了多得私利、保全私利,才“三不开”“三旨”的。要说沉默寡言,孙权时期的宰相顾雍非常典型。他在朝堂上很少陈述自己的观点,可孙权说:“顾君不说话,只要说了言必有中。”顾雍不言,绝不是为保相位,而是为了让自己把问题想透研究透彻,然后会把想法告诉孙权。顾雍是个墨者,但不“过墨”,而是作为宰相,言必稳当准确。
清末民初著名的思想家、朴学大师章太炎说过:“过谦者怀诈,过墨者藏奸。”看马胤孙、王珪的所作所为,大师之言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