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03日
第11版:芙蓉楼

追影记

□ 张金刚

一场有趣的皮影戏精彩上演。恍惚间,四周息声,满心沉寂,追忆起曾经的那些“影”。

字典里说:“影,物体挡住光线时所形成的四周有光中间无光的形象。”这解释很科学,却绕口。其实,影就是影,有光便有影,影因光而生,光灭影灭,无需解释,一切皆在生活中。

土坯房内那盏煤油灯是我童年的主角。每个夜里,一束细长的黑烟牵着一点昏黄的火焰,在我面前飘忽。我在小炕桌前写作业,一会儿盘着腿,一会儿长跪着,一会儿将腿伸在桌下,有时累了就躺一会儿,呆呆地看那烟一缕缕冲向屋顶糊的报纸,熏黑再熏黑。

旁边坐着缝衣服或纳鞋底或剥花生的母亲,以及抽旱烟或修农具或看闲书的父亲。一点光,将父母和我大大地投影在屋墙上,像大小三座黑黑的山。有时,我瞥见父母瞅瞅我,再瞅瞅我的影,满脸的欣慰;有时,我也瞅一眼父母,再瞅瞅父母的影,继续读书。谁也不说话,人近,心也近。

闲下来,我便吵着父亲玩手影。父亲不管有多累,总会精神十足地坐直在灯侧,伸长胳膊,摆弄手指,将黑猫、黑狗、黑兔、黑刺猬、黑孔雀投在墙上,还动呀动的。我也跟上一只同类一起玩耍,或跟上一只异类打起架来。大手小手在灯前忙活,大影小影在墙上演绎,母亲满脸笑意地观看或指挥,不觉已到吹灯睡觉的时间。

赖床的早晨,最爱猫在被窝里瞅着被阳光打亮的方格木窗发呆。一行、两行、三行,太阳渐渐升高,将房前的槐树、杨树、香椿树也投影在了窗纸上,斜斜地缓缓地移动。夏天,影如泼墨,晕染开来;冬天,影如线描,笔画清丽。我睁大眼,想着这影像个啥。有时树影晃来晃去,我知道起风了,更不想起。母亲便用烧火棍敲响窗棂,冲我喊:“太阳照屁股了,该起来吃饭了!”如果哪天睁开眼,窗上无影,心便沉了下去,因为在这土坯房内最讨厌的就是阴天。

太阳是最大的光源,也便投下最壮阔的影。炎炎夏日,我最爱追着影子寻凉。若紧着赶路,会贴着山脚、墙根、树下疾走,在山影、墙影、树影里享受片刻清凉,落落汗,再跑入日光,奔向下一片影。若结伴同行,我还会调皮地猫着腰躲在他的人影里。他闪我也闪,他跑我就追;兴致来了,我踩他的“头”,他踩我的“头”,完全失了走相,完全忘了炎热,倒是有趣得很。若有闲暇,则会畅然地躲在各种影里休憩。在闪闪烁烁的树影或阴阴实实的墙影里吃饭,读书,静坐,闲谈,是最适意的。周遭一团火,身上一片凉,这感觉如在天堂。

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空常会飘来大片的白云。此时,便有硕大的云影在大地徘徊,引我在忽明忽暗之中奔跑逐云。有时,会冲着云天高喊“白云等等我”,想来也真是可笑。有时,会随云奔向山冈,累得瘫倒在茅草上,任凭骄傲的云影将我吞没,吐出,再吞没,再吐出。身下软软的,秋风爽爽的,被云影抚摸的感觉舒服得很,不由哼唱出那句“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

水是最美的画布,常会映出最诗意的影。水中山、水中月、水中云,自不必说,早已入诗入画。我印象最深最有趣的是村里的井中影。小伙伴们常聚在村中心的老井旁玩耍,累了就趴在井口看影,双脚翘起蹬上了天。一个个小脑袋整整齐齐地围着,井口一圈儿,井里一圈儿,在丝丝微凉中,看着影影绰绰的自己傻笑。有时会投个石子,将影儿击碎,再复圆。如今,每次回村打水,望见井中中年的我,总会心生凄凉:伙伴不知何处,影儿永不再圆。

隆冬傍晚,在什刹海闲游。湖面已有薄冰从玉石栏杆向湖心延展,冰水相接处,有数只绿头鸭在凫水,生出柔美的水波。此时,酒吧的彩灯亮了,岸边的树影暗了,我望一眼湖边,再望一眼湖面,景与影对称相接,虚实共生;我望一眼冰面,再望一眼水面,冰上长长的固化的影与水中柔柔的灵动的影,动静共美。灯影炫彩,树影摇曳,残荷孤傲,古桥悠远,再有鸭影划过,人影晃动,乐声荡漾,好一个京城什刹海的夜。我沿着湖岸追影而行,我的影也在交错的路灯下时长时短,时有时无,不觉失了自己,如在故乡的池塘边、老井边流连,如在加班夜归的街灯下独行,也如是牵着爱人的手伴着两个人影走向幸福深处……

诚然,影是黑暗的,永远处在光的背面,像极了生命中的冷凉。但影与光是共生共存的,有光才有影,有影必有光。那还怕什么影的孤独、冷峻、悲凉,换种心情,影亦是光的另一种表达或变奏,同样色彩缤纷,意趣盎然。

相信,有影,定有光在远处照耀。追影,就是追光,且需不懈地追下去,直至一切都成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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