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鸣

电脑桌面屏保中有一幅桂林山水，每次从厨房里、洗手间、阳台上折回书桌，都会看见漓江水倒映着桂林山，好看到失真。于是有一天，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降落在桂林双江机场，天气炎热，日常生活的烦闷却倏然而散。

双江是漓江和桃花江，桃花江得名并不是因为桃花多，据说它是神水，半夜偷偷用桃花江水洗手洗脸，就能摆脱单身。两江倒映着普普通通的小城生活和传说，也倒映着叠彩山、独秀峰、象山和一座座峰峦温柔的无名山，没有烟雨，已很潋滟，既不是春天，也不是秋天，却仍足够惊艳。我坐在船上，心想人还是要纵容自己猝不及防的冲动，不能总像个黑点待在坐标里，偶尔也要逸出，长了尾巴的逗号，才有长长的未尽之意。

从桂林到阳朔，游轮要在漓江上行四个多小时，一幅电脑桌面无休止地绵延开去，莽莽青山奇峰缥缈，满船的人都嘴巴微开，我想起几十年前的小学课文里说桂林山水让人如在画中游，暗叹一声诚哉斯言。

然而这并不算什么。

在阳朔，行过十里画廊，当竹筏缓缓滑进遇龙河的时候，水色天光山影在眼前如卷轴铺开，才是真的美到失语。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猛然间遭逢大美，我就像年轻时坠入爱河，脉脉不得语间，发了一条10秒视频，云：“美到想爆粗口。”有人秒回：“帮我带一句。”嗯。他们正在南通大剧院看舞蹈诗剧《只此青绿》，讲十八岁少年王希孟的千古名画《千里江山图》，而我直接在青绿山水中穿行，沾沾自喜地想，艺术创作再惊人，又怎么能比过天工造化。想起南宋鲁勇的词人张孝祥，他平庸的众多作品中我只爱一首《过洞庭》，着扁舟一叶行过万顷烟波，“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心境，大约与此刻的我是相似的。

凤尾竹扶疏摇曳，细细的瀑布淌过青山，后来我想，我还是看见得多了，皇帝问陶弘景山中何所有，他都不答，“岭山多白云”而已，而且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王维说终南山那么美，可告诉我们的只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特定的山水才能引发终极性的审美体验，继而在文字里流露出皈依自然的真味。

柳宗元的“烟消日出人不见，欸乃一声山水绿”道的正是眼前之景。但是不管怎样，人都是多余的，我嫌弃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皮囊。这首诗的诗题叫《渔父》，被贬谪永州七年的柳宗元，行歌坐钓，看青天白云，以此为适。永州在湖南西南，离广西不远，也许我今见者，与他的永州相差无多。

游罢山河，吃了两次阳朔啤酒鱼，有土腥味；两次龙胜竹筒鸡和泉水鸡，鲜香至极；还走了五千步，去巷子深处的马家米粉店，堂食最正宗的桂林米粉。然而最有意思的还是喝灌阳油茶，第一次是在朋友伺候下吃的，只见她把酸豆角、炒米、花生、米线和葱花舀在小碗里，滚烫的油茶冲下去，奇妙的滋味就浮了上来。于是第二天又去吃，总觉得昨天的好滋味没有了，有点寡淡，但是想着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还是喝了两碗。结账时店家问菜的味道如何，我如实说了，他大笑起来：“你们没有看见桌上的盐罐子吗？”于是，在饱腹状态下，我们又吃了两碗免费赠送的加了盐的油茶，一步步挪出饭店。

无论去哪里，我总要挑一个早晨去当地的集市和菜场看看，那是民间的博物馆，从野菜时蔬，参差气味和龌龊里长出的远方最逼真的生活，都在这里了。原本要去的是瓦窑，可是出租车司机盛情介绍我去西市，说那里是整个桂林最大的市场，牛肉猪肉特别新鲜。果然。可我最爱看的其实是蔬菜瓜果，它们才会长出当地的风情。西市果然大，荔浦芋头和巴马腊肉堆叠悬吊，空心菜很长，桑叶也采下来吃，还有一种嫩黄花骨朵儿，说是可以凉拌炝炒，我问了名字，摊主耐心地用广西话回答我，我却只听懂最后一个字：“花”。

桂林除了著名的美食和景点，也处处是不著名的野趣，有一天下午，在朋友的带领下，我们的船行过野河，蓝闪蝶惊人地美丽，白鹭鸶和黑水鸡意态悠闲，青山一座接着一座，河边不时闪过村落的名字，我瞥见一个“笔架村”，抬眼一看，高高低低的屋舍后面，果然有一叠山峦，形如文人书桌上搁毛笔的架子。水声潺潺，忽然拐弯，掉在一片乌桕树叶上的阳光，灿烂地消失了。忽然伤感，和这陌生世界的山川草木惊鸿一瞥地遇见、重逢、又离别，无非是从这里到那里，寻找着不同生活的互鉴，而人要多么深情和冲动，才能活成步履不停的浪荡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