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滕建锋
当你的面前出现一条河,你的感受一定是丰富的、多种多样的。
你可能感觉到敬畏,比如黄河,在气势上它磅礴奔腾,远上白云间如同天边来;在文化上更是将你淹没,那是母亲河,孕育了中华民族三千年文明,面对她总觉得头脑空空般让人心生羞愧,后悔少壮不努力。
你可能感觉到震撼,比如那万里长江百舸争流,一座座现代化城市在江边崛起,用他们的摩天大楼和霓虹灯把天际线再次装点,繁忙的港口无声地催促着你奔跑的脚步。
当然,你也可能感觉到亲切,就像你家门口那条或哗哗流淌或静水深流的小河,你曾在那里扑腾着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多少年后仍然让你面含笑意地想起。
……
眼前的这条河很平静,也并不是很宽,它不像山间小溪那般欢快地造出瀑布水潭、灵动小景,也不像许多江南古镇古村里的河流那样三步一个曲折回转、五步一座亭台楼阁。老实说,它的容貌并没有出众到哪里去,因此当它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是近乎敷衍地欣赏着眼前的碧波、堤岸、廊桥……直到同行的人告诉我——这就是伯渎河。
很多时候的相遇都是这样满怀期待而又猝不及防。很多表面平淡无奇的事物,有了人文历史的加持,就散发出古老书卷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开始肃嬉容,正衣冠,收拾过于随意的心情,否则就有一种失敬的感觉。必须承认,伯渎河就是如此。
当伯渎河出现在面前,哪怕它的故事有再多的讲述方式,却总绕不开一个人,他就是泰伯。在中国历史尤其是江南史上,泰伯有着极其特殊的位置,在他身上有两个达到极致的定义:东吴宗祖,至德高风。
再熟悉的故事都必须再讲一遍。泰伯是上古周族领袖古公亶父的大儿子,古公亶父改革戎狄风俗,开垦荒地,发展农业生产,建立诸侯国,定国号周,逐渐强盛。历朝历代王位继承问题都是头一号的大事,除了泰伯,古公亶父还有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季历有个儿子叫姬昌,从小聪明异常,相貌奇伟,有王者风范,古公亶父觉得应将周家天下传予季历以便再传姬昌,而这又有违氏族传长不传幼的传统,于是左右为难,终日郁郁寡欢。泰伯、仲雍得知后,在父亲生病时假托采药而从岐山出走,一路到达江南,这就是著名的“泰伯奔吴”的故事。而此后太王去世,泰伯与仲雍回周奔丧,二辞王位。再后季历遭商暗害,泰伯再回岐山,三辞王位,于是才有了姬昌继位,灭商建周,开创不世伟业。孔子赞曰:“泰伯可谓至德也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说起来,“三让王位”的故事并非泰伯独享,他的十七世孙季札追步先祖至贤,类似情节重现,更为世人所称道的是,季札所处是“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于是陆龟蒙才曾有诗说:“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孔子也曾祭季札之墓并亲写“呜乎有吴延陵君子之墓”,史称“十字碑”,今仍可见于镇江丹阳季子庙。对比两地关于“三让”故事的态度,又不能不让人生出许多书生意气的感慨来。
一路南奔的泰伯最终定居梅里,并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断发文身。其时江南地势低洼,沼泽密布,民众以捕鱼为生,“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像龙子,故不见伤害。”民众捕鱼要天天出入水中,拖着一头长发自然不便,而泰伯此举一是入乡随俗,与当地民众拉近了距离;二也是对中原旧周“示不可用”,表达了坚辞王位不就的决心。再者,泰伯虽是外来,但毕竟是个王子,带来的肯定不只是两袖清风,中原地区的先进文化和农耕技术的传入,对当时属于蛮荒之地的江南是降维打击。很快,泰伯便开始带领当地民众开荒种地、养殖家畜,发展农业生产,远近土著居民前来归附者千余家,奉为君主,号“句吴”,江南富足亦由此肇始。
历史故事从来不是只存在于史籍与传说,它总会在大地的某个地方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眼前的伯渎河,就是3000多年前的泰伯在江南留下的印迹。在沼泽密布之地发展农业生产,首要的自然是要疏通水系,垒土为丘,将沼泽变成良田,才会有人口聚集安居乐业。于是,泰伯带领江南先民们开挖了这条伯渎河,这也是江南水利史上最早的人工河流。除了口耳相传,关于伯渎河最早的文字记载是东汉吴郡太守糜豹撰写的《泰伯墓碑记》,说泰伯“筑城郭以藩卫,穿浍渎以备旱涝”,点明了功用;而北宋《太平寰宇记》所载:“太伯渎,西带官河,东达范蠡渎”,说清了方位。翻检故纸,历朝历代的记载,文人骚客的诗文,还可以找出太多的文字可以堆砌,不能这样没完没了。
历史深处的烟云缥缈迷人,很多故事的书写者并不能完全意识到其意义和价值。从地图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伯渎河东通苏州漕湖,西联京杭大运河,东西横穿梅里古镇,它存在的意义自然早就超越了排除水涝抗旱灌溉。吴王阖闾攻楚、夫差北上伐陈,江南水师一次次从这里执戟而过,范蠡西施、梁鸿孟光在这里留下无数默默温情的往事,依托运河带来的物产和便利交通,千百年来伯渎河两岸酒肆茶坊瓦含勾栏,庭院处处垂柳依依。如今的伯渎河边崛起的鸿山物联网小镇,却引领着物联网集成示范应用的未来……立于孕吴桥上近观远眺,有千年河水波光粼粼,有至德宗祠肃然静默,也有企业大楼如林,往来车流如织,历史和现代、温婉与激进,在这同一片天空下泾渭分明而又融为一体。在泰伯宅故井旁,有这样一幅对联:“井邑依然旧山水,荆蛮乃是新天地。”写得好极了。
面对伯渎河这样的河流,让人似乎总想来一番所谓宏大叙事,好像如此一来这条河流就有了更高大的形象和更宏大的意义。有时又转回头想想,也许它根本不在乎,它就在这块土地上静静地流着,养着河里的水草和鱼虾,托起在水面上行走的小船,与它几千年前做的事情一模一样,而我们这些肤浅的游客就这样一遍遍地强赋一些并不高明的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