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020年05月02日
第04版:芙蓉楼

城里,城外

□ 马 温

镇江过去是名符其实的“城”,有城墙、城门,还有吊桥、护城河。城墙是十分重要的分界线,墙内叫“城里”,墙外叫“城外”。城墙拆光后,城里、城外的概念也就失去了依托,可是一个城市的古老故事,还非得在城里、城外来回穿梭才讲得清楚。

城里、城外,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城里是城市,城外是乡野。城里是商贸社会,城外是农耕时代。城里繁华,城外荒凉。城里敲钟报时,城外要靠公鸡啼鸣。城里的治安比城外好,城里是准法治社会,城外是盗寇横行,官府只保城里却放弃城外,是因为古代的地方政府手中没有几个兵,守住一座城池就是良心父母官了。城外的治安他想管也缺少硬实力,最好的对策就是假装看不见,遇到兵荒马乱,赶紧锁上城门,断绝交通。

一块荒地,即便从不耕耘,也会长出狗尾巴草和蒲公英。城外这块受歧视的荒地,渐渐地,竟也有了人烟,有了破房烂屋,有了肮脏闾巷。最早的居住者是流浪汉、乞丐,接着加入的是外来打工者,他们白天进城卖苦力,晚上出城喝一碗粗烈的烧酒,然后就在自己低矮的棚户中像狗一样睡去,那些因为破产、欠债和犯法而被撵出城市的失败者,也沦为可怜的城外人。当年英国人要在镇江买块地皮建租界,地方当局毫不犹豫就将城外一片荒地给了他们。

租界的出现,是镇江近代史上的大事件。租界带给镇江一个看西方的窗口。镇江和世界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好多元素我们原先都有,可是洋人整合资源玩出了新境界。沥青马路、地下排水管、自来水网、路灯网、供电网……这个窗口中发生的每件事都带有石破天惊的广告效应。租界也提升了整个城外的品质形象和区位优势。新生事物在城外批量涌现。火车在铁轨上奔跑,钢琴声从新式学堂里传出来,有一家工厂专门生产丝光袜,还有一户人家墙头伸出一根天线,门前挂的牌子是通讯社,出现了许多新名词,洋行、洋楼、买办多了,茶楼、旅馆、舞厅多了,还来了不少淘金人,通商口岸的名号让镇江成为他们觊觎的淘金地。城外与城里的竞争开始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租界在这场竞争中站在了城外这一边。由于租界的助力,整个城外都成为镇江加速近代化进程的窗口。

空气好、空间大、公共设施完备成为城外颇具吸引力的新名片。少数有钱人率先突围,主动放弃城里人的身份搬到城外置地筑屋。城里的财富悄然向城外转移。城外最核心的财富不是金条、首饰和地契,而是铁路、公路和水上运输系统。镇江城那么小,只能将铁路、公路和水路弃于城外。这个舍弃是致命的。城里不要的东西后来成为城外打赢翻身仗的战略武器。城外地皮不值钱,很快,一系列公共设施在城外建成,包括物流仓库、农贸市场、体育场、图书馆、银行、商铺、戏园和报馆。城外远离行政中心,管控相对松弛,在这儿开戏园,虽然剧目有点不雅,表演有点风骚,也不致惹出大麻烦;而利用城外的自由风气,报纸主笔也可以大胆在社论上放炮。城外就像后来的特区,先行一步搞起了开放。城外的八卦新闻要比城里多,城外的英语水平也比城里好,城外人的穿衣戴帽不知什么时候也比城里人时尚了。

城里人瞧不起城外人,说的是一种普遍心态,若是从经济地位上来分析,好多城里人并不具备歧视城外人的资本,因为城里也有许多穷人。穷人喜欢住在城墙脚下,垒三面土墙,再加上一面城墙,就成了穷人极简风格的住宅。在这儿建房的唯一好处是省工省料,其余都是缺点,打仗时先挨枪子,城破了先遭抢掠,酣睡天天被官兵的出操口令搅散,城墙有了窟窿首先拆他们的房子修补。可是,再糟也比无房户强,于是城墙沿线房子越盖越多,脏乱差是肯定的,但当局不取缔,还要赐它一个地名叫“东西城根”。按照现在的提法,东西城根这一带就是城中村、棚户区。城里的穷人再穷也有傲气,就是挨饿,也不会去拉洋车、收荒货、炕山芋。这就给进城打工者留下许多生存缝隙。城里人觉得丢脸,他们不怕丢,坚持不辍,呼朋唤友,干啊干的就成了这些行当的垄断者。他们在一个陌生城市站稳了脚跟。在他们脸上已找不到昔日的谦卑和惶恐,他们变得自信,甚至会用傲慢的神情打量那些似乎混得不如自己的本地人。他们走到哪儿都是高声说话,不知不觉间,本地话就被他们的词汇和音调侵蚀。如今的镇江话听起来所以古朴有趣,真得感谢这些他们。

有很长一段时间,城里始终是发号施令的政治中心,最气派的建筑是道台衙门、军政府、参事会、保安大队,最光鲜的人物当然是道台、会长和队长,除此之外,城里已乏善可陈。一面是城里的大权旁落、领地失陷,一面是城外的风生水起、咄咄逼人。城外成为新的财富集散地。城外开始筑路。一条,一条,又一条。许多路铺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城墙挡住了路的去路。城墙依旧是巨大的存在,但已不是固若金汤的军事符号和宣示主权的行政符号。围绕城墙的攻防战很少发生了,“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成为老人的依稀记忆,更常见的是城头昏鸦、城楼蛛网和城砖缝中钻出来的衰草黄叶。城墙不中看了,城墙是夕阳,城墙已经沦为悲剧象征。现在,企图挡住道路的就是这日薄西山的城墙。

道路不后退,一步也不后退。道路在攻,城墙是守。很有意思的一场对峙和冷战。结果怎样?结果也很有意思。城外人要打通筑路屏障,城里人要分享交通福利,城里城外都有了破墙通路的共识,到了这一步,城墙继续存在的合法性已然丧失。开始扒城墙。每一条路都让城墙多出一个缺口。城墙不再完整,被肢解的城墙瘫软在地不再挣扎,来自城外和更远方的清新空气呼啦啦地涌进城里,像洪水不可阻挡。城墙破碎的那一秒,因为相隔久远,谁也说不准具体的发生时间,但是那一秒是真实事件。那一秒之后, “城里”“城外”也就只是个笼统的地理概念了。没有了城墙,城里、城外融为一体,城市大了。很多年后,旅游兴隆,镇江人才有了点悔意:如果城墙保留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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