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019年12月28日
第03版:芙蓉楼

住院的日子

□ 王春鸣

独自躺在做头颅核磁共振的幽闭空间里,“咚咚咚,呜呜——吱吱嘎嘎——”,第一声噪音响起来,我就想拔腿逃走,我后悔生病了,后悔做这个检查。机器发出各种可怕的无法推开的电流声、哮鸣音——要持续半个小时。

万般绝望中,想起父亲做肺部活检穿刺那回说,他侧身躺在那里,害怕又难熬,背完了30首古诗,总算好了。于是我也说服自己开始背诗,挑了最长的《琵琶行》《春江花月夜》《长恨歌》,对不起,都只能起一个头,还不知道是不是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大江东去浪淘尽,无边落木萧萧下”……我杂乱无章地默念着、重复着,中间还不由自主蹦出几声“阿弥陀佛”,终于等到大铁门打开,先生在门外,问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我听到里面传来装修的声音?”

人到中年,例行的单位体检,忽然成了令人恐惧的事情。年久失修的身体里,莫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小肌瘤小囊肿,血液检查的箭头,上上下下的越来越多。我有个同事,好几年不去体检了——怕吓到自己。我不想去,又不敢不去,每次体检完了,都像被揍了一顿的狗,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回想着医生的语气、脸色,心情几天都不能平静。体检报告拆封的时候,那种忐忑啊,就像查成绩、开大奖。这一回住院,就是因为转氨酶超标了几十倍。体检中心的医生拿着我的单子:“你得住院去,去二院,立刻!现在!马上!这个指标会出人命的!”

我来不及,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就在一阵恍惚中,上了出租车,到了二院,挂了专家门诊,缴了住院费,躺到了病床上。直到输液管和血脉相连,才从机械状态中回过神,拿出手机。拿出了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孩子在高三的教室里,父亲在化疗的病床上,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先生两小时前发来一条信息:“亲爱的你今天什么时候到家?”

后来整整一个星期,各种化验、检查,病因仍然不明确,我却知道,这种种的不适,就叫做中年的委屈。不管是什么,都不能让父母忧心,我在电话里用轻快的声音编造着不能去看他们的理由;也不能让孩子分心,告诉他妈妈生了点小病,一个月不能回去,明明是笑着和他说的,最后却泣不成声,因为我竟然还在无法自控地想着回家给他做饭。

每天独自躺在病床上,能做的事就是一滴滴数着点滴,一直数到三千滴,四千滴,五千滴,流年逝去的声音越来越大。病房的隔音不好,旁边又是开水间,就像一个小小的市井,各种八卦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有人在哽咽着说:“我恨不得替他把病生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他的,他还没成家呢!”她的儿子26岁,住院两个多月了,无论如何对症下药,各项指标一直下不来。大家都劝着她,“会好的会好的。”隔天有一个病人出院走了,同病房的人叹息:“医生说要换肝,他没有钱,能怎么办呢?”早晨听见外面传来压抑的痛哭,从窗帘缝里望出去,是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蹲在晾衣架下,手指上涂着暗红色的蔻丹,蒙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横七竖八地淌下来,她哭着用扬州话打电话,让我辛酸地想起郑板桥的《思家》:“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我的扬州一定也在梦我。从住院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出院。

这生病的日子束缚了我,也警告了我,生命进度条的莫名卡顿让人悚然而惊,原来身体才是一切意义的载体,然而我和我的身体,拿彼此都没有什么办法。当医生把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递给我,说骨头和脏器没有显示病变。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抽出一张张黑色的胶片,它们在白炽灯下的样子,还是惊到了我,我看见身体被剔除了血肉和色彩,只剩下骷髅的样子。我不敢多想,反手把它们压到被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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