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钱文
从寒凉的木椅上醒来后,恍惚一瞥,发现周遭素白,月光如薄纱轻笼大地。四周亭树静立,不远处的湖面似披了层银色的霜。没有虫鸣鸟呓,天地之间宛若静止。不,不全静止,耳边隐有“滋滋”流动之声。像是月光在流?听,这流如柔指划过发梢;这流似初生婴儿熟睡的呼吸;这流像天下至纯至净的水浪一样,若滴一滴在心尖,准能将心尘涤去,照出明澈的倩影儿来。
仿佛忘记了夜凉,又仿佛着魔了一般。我像条鱼儿被月色的流波缓缓推涌,缓缓地漫游在那条银白色的石径上。石径两侧土隙上的枯草顶着白霜紧紧瑟瑟地挤挨一起,都被月海的微浪轻抚入梦。四围的亭台楼宇也无声静寂地立着,也好像被这无边舒缓的月波催眠了。只有沿路的几盏路灯还耷拉着眼皮儿,亮着迷离昏黄的灯火。
哦!这温柔的月波!这如梦的月海!
刹那间,一种尘封多年的熟悉味道漫涌心头,嘴里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我怕打破月波悠柔舒缓的节奏。我怕天上的月儿被我的轻叹惊醒,那样她会羞涩地躲藏起来吗?那样我再上哪去寻觅这人间月海呢?这样一路默默痴着念着行着,连日抑重的心也似乎被这微柔月波抚涌得轻快起来。
忽然地,优柔舒缓的月波猛烈振晃起来,像有庞然重物误跌进这静谧月海。我还在懵懂中,小径尽头有一帮孩童一路欢跳着向我飞奔而来。那中间孩子滚着铁环儿,左右两侧的孩子猫着腰护着铁环快速飞跑。笑声、脚步声、铁环飞速转动的声音一路冲破盈盈月波,小径上顿时浮荡起圈圈层层如花涟漪。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双眼痴痴看着花朵们圈圈层层优雅绽开,又痴痴地看着刚绽开的花朵们圈圈层层的缓缓消逝于无垠月海,就像看一场无垠的梦……直到最后一圈花韵消逝,我才在花香的醉韵中清醒过来。这才想起寻滚铁环的那几个孩童。揉揉眼,天地间除了丝丝缓涌的月波,哪还有孩童影子?
难道是一场梦?难道是我游到了月儿的梦中吗?我狐疑着停住脚步,凝住神,发现何时行到了湖畔?沿畔的树木和翠竹或笔直或斜卧,都在这舒缓的月海里睡得深沉。侧耳细听,斜卧水面的那株老柳正发着“吱吱呀呀”的梦呓声音呢。这“吱呀”是在呓说往事吗?脑壳里忽然跃上一丝顽皮之念,想像儿时那样,蹑手蹑脚爬上树冠,偷听它到底在梦呓些什么。迅速又否定初念,那样必定会惊扰月儿的梦呵……
惆怅地低下头,发现几步外有一块凸起的青石,正孤单倚卧在微柔的月波中,像远足累乏了的人仰卧大地遥望天空。这青石也有心事?这世上万物谁没有心事呢!莫名地,仿佛遇上故交老友般,心中一暖。挨着青石缓缓坐了下来,这月里的湖面素谧清澄,将月夜天空照出了影儿来,天上的星月闲云,湖畔的拱桥楼阁,沿路的柳木微草皆掩映其中,好似一副定格了的电影画面。那湖面上的波澜呢?那水下的鱼儿鳅儿呢?是都睡熟了还是正挤在凳子上,眼巴巴盼等着“电影”开演?
真的开演了呢!那优柔的音乐踏着舒缓的月波从湖面上涌漫出来了。银白色无澜的水面上真就跑出人影儿来了:那少年不正在月夜读书吗?那青年不正站在路口垂泪道别吗?那中年满面风尘地在追赶着什么……
这电影叫什么名啊?
主演的都是谁啊?
那人怎么满面泪水呢……
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前尘旧事就如电影镜头一样,在心胸,在脑壳,在我全身的每一处血管里激越膨荡。也不知默立了多久,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酸麻的脖颈,回转头欲续看电影。却见屏幕像被微风吹皱了一样,涌起了圈圈层层的涟漪,“电影”中的人儿月儿景儿,都随涟漪的扩散快速重叠变形,转眼就模糊一片,分不出各自眉影儿来。我的电影呢!我急得失声叫了出来。微柔的月波被我的声音飞刺出一溜细窄绵长的空洞,旋即那洞口又缓缓地弥合,好像将声音悄悄软禁了起来,难道是怕它吵醒了月儿的梦?
我却依旧不甘心,揉揉眼,继续直勾勾地盯着湖面,眼巴巴地盼着湖面快点平静下来——消失的电影还能重新上演。就在涟漪即将消逝,湖面即将复归平缓时,空茫茫的脑壳里忽然灵光一现:哦,晓得了,定是躲在水底下的这些调皮的鱼鳅儿在作怪呢!不由得气恼起来,狠狠地瞪了水底一眼。瞪完还觉着不解气,顺手摸来一小块卵石“噗”的一声扔入水中,我想吓唬下水底那些调皮的观众——我叫你们淘气!
仿佛真被吓着了,当卵石刺破湖面微柔的月波甫落入水,飞溅的水滴还没从月波那惊恐的怀抱里挣脱下来,果真有几只鱼儿惶惶地蹦跃出湖面。又像是点燃了爆竹引线,落水的这几只鱼儿瞬间逗引出更多的鱼儿来。
这些捣蛋鬼哟!我笑了起来,连日阴郁的心绪仿佛随那笑声一道消散了,人也轻松了起来。看来“电影”是看不成了哦!揉揉眼,向正疯戏的鱼们摆摆手,想站起来再去别处转转。刚站到一半才发现双腿酥麻,头晕得很,紧接着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滑跌进冰寒的湖水里……然后,我双手扑打着大呼小叫地醒来时,发现自个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公园的木椅上。如银的月色中,几个保安正瞪着眼珠儿狐疑地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