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8月22日
第013版:天涯

浅笑如莲

——观青州博物馆佛教造像

龙兴寺思惟菩萨像(北齐)

龙兴寺贴金彩绘佛像(北齐)

龙兴寺菩萨像(北齐)

文/图 范勇

此刻,我站在这尊北齐“贴金彩绘石雕佛立像”前。佛像目光低垂,充满悲悯,上翘的嘴角微吐着盈盈笑意,如一朵盛开在娑婆世界的青莲,清净无染,香远益清。我端视良久,感受着一种绵恒但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如暖阳沐身,又如轻羽拂面,这是世间最美的微笑。有一刹那,我似乎陷入一种无边的虚空——无我、我世界,甚至无眼前的佛像。转瞬,我意识到,我在这里——青州博物馆。

青州博物馆是中国首批“国家一级博物馆”中唯一的县级博物馆,地位可见一斑。而成就其地位的正是青州龙兴寺窖藏佛教造像。

或许是因缘和合未至,对于这批青州造像,虽久慕其名,也曾规划过几次青州之行,但终究未能面揖,一直引为憾事。2020年7月,成都博物馆举办了一个佛教造像特展,有数尊来自青州博物馆的造像赫然在列。那天,我几乎在成博盘桓了一整天,当然,端详最久的还是那几尊来自龙兴寺的造像。即便从图片上看过无数次,但当我直面这一尊尊熟悉又陌生的造像时,我竟深感震撼,呆立当场。

照片再清晰,也无法和实物相比,目光只有投射在造像的实体上,才能感受到造像的内源力和温度。这也是我不喜欢线上博物馆的原因,甚至我也不喜欢高科技对佛教造像的还原。我曾经参观过浙江大学用3D技术还原的云冈石窟第12窟,我承认,确实精美宏大,让人叹为观止,也感叹高科技在场景运用上的创新,但这些毕竟是虚拟的,我无法感受到造像内在的力量和温度,目光所及,皆是冰冷的科技。唯有心怀愿力,再经过一雕一刻、一凿一钎而成的造像方有生命和温度。

龙兴寺所在的青州,是华夏古九州之一,有着七千多年的人文历史,北朝时期,这里就是中国东部的佛教中心,曾经梵音袅袅,伽蓝林立,石窟遍布。史书记载,龙兴寺初建于北魏,唐宋之际已然成为皇家甲等寺院。不知为何,这样一处重要的佛教丛林,竟然被朱元璋的儿子、齐王朱榑拆寺建府了,延续了八百多年的香火就此断灭。又经数百年,王府随着大明王朝一起湮灭,人们忘记了王府所在,更忘记了龙兴寺所在。1996年,这批造像被偶然发现,人们赫然发现,龙兴寺遗址竟然就在青州博物馆围墙的外面。我不相信巧合,宁可相信这是因缘际会。

百年来,齐鲁地区陆续有不少窖藏佛造像出土,如博兴、诸城、昌邑等,每尊造像的再次面世都引起学界震动,信众轰动。但当龙兴寺这批造像抖落千年的尘土,重回阳光下的时候,犹如朗月悬空,使得诸星暗淡。龙兴寺窖藏造像,数量之庞大、种类之繁多、造像之精美、彩绘之富丽,特色之鲜明,迄今为止,唯有2012年河北临漳县北吴庄出土的佛教造像方有一比。不过,依我个人浅见,虽同属北朝后期,但就艺术性而言,龙兴寺的造像犹胜邺城造像一筹。龙兴寺窖藏以高浮雕背屏式和单体圆雕造像为主,采用线刻、浮雕、透雕、平雕等多种技法,辅以贴金、彩绘等装饰工艺,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有西方学者甚至认为,这是一次“改变东方艺术史的发现”。

从造像题记看,龙兴寺造像的时间轴从北魏晚期延续至北宋初年,其中绝大多数属于北朝晚期。

如果历史是一本书,当你打开北朝晚期那段章节,你会惊恐地发现,这段历史是沾着鲜血写成的,那是个战纛猎猎,血雨腥风,波澜壮阔的时代。

提及北齐,总有一个身姿伟岸,却蓬头散发,裸身骑马的形象挥之不去。在我心目中,他是那个时代的意象,他就是北齐文宣帝高洋。按史书的描述,高洋的北齐就是一个禽兽王朝,他嗜血如命,酷爱杀戮,即便对自己的亲人、臣工、近伺、宠妃也随心杀戮,毫无怜惜之心,甚至对母后也污言相向。

然而,你能想象吗?祭祀孔圣、鼓励办学、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善待降俘、西御北周、北征戎狄,这些文治武功都是高洋在短短十年内的功绩,这分明是一个开国明君之所为啊。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高洋?

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在邺城博物馆佛教造像馆里,被那批2012年出土的北齐窖藏造像吸引着,内心充满震撼,感叹这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造像,由此而对龙兴寺的造像愈加向往。那天黄昏,我徘徊在湾漳高洋的大墓遗址上,聊发怀古的幽思。远处,霞光如火,地平线好像在燃烧,那一刹那,我似乎看到行将溅落的夕阳里,蹦出两个硕大的问号:何以是北齐?何以是高洋?

现在,我置身于青州博物馆的造像中,被一尊尊含蓄沉静的佛像,衣饰雍容的菩萨,灵动欲出的飞天包围着,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有齐一朝,享国虽区区28年,但如果从534年高欢专权算起,高氏父子掌控东魏、北齐也有40多年。高欢及其二子,高澄和高洋,都极度崇佛,响堂山巍巍皇家石窟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就为佛教在中原的兴盛,佛教造像艺术走向巅峰奠定了政治基础。

佛教自进入像法时代以来,造像艺术从犍陀罗地区由西向东逐步传至汉地。南北朝早期,犍陀罗风格已渐渐为新兴的印度笈多风格所取代,如云冈昙曜五窟,出现了薄衣贴体,宝相丰腴,精神和肉体和谐统一的笈多式造像。但从北魏孝文帝始,造像风格突变,汉人的形象和服饰被运用到佛教造像上,一时间,“褒衣博带”“秀骨清像”的汉式造像风吹遍南北。不过,就我个人审美而言,这种繁复且柔弱,失去雄健感的南朝汉风我并不喜欢。也许当初孝文帝也并非真心崇尚这种风格,只是政治需要罢了。

高氏父子是汉人,但却鲜卑化了,他们的政治野心和诉求,决定了他们必定要站在鲜卑传统势力一边,所以,政治、经济、军事,乃至宗教再次鲜卑化是一种明智的选择。造像汉化之风如潮而至,又如潮而退。从此,佛像褪去褒衣博带,贴体的薄衣再次上身,笈多风格似乎又出现了。但和百年前的笈多风格相比,有了更多的审美意趣,而且,这个时期龙兴寺的造像表现出和同时期其他地区造像不同的风格。

这个时期的青州造像,背屏式少了,圆雕成为主流。造像的面容丰满圆润,身形颀长,脸上笑意浅含,清淡却深邃,给人一种开悟的启迪。我想,能钎凿、雕刻出这样面容的工匠一定心怀虔诚,他们被一种力量加持着,这种力量就是信仰带来的愿力。

这个时期的青州,造像的衣纹也有了新的变化,或用凸棱或用阴刻表现出衣纹,或者,干脆毫无衣纹皱褶,如刚刚出水一般,衣衫紧贴身体,尽显人体的健硕和优美。这种艺术风格是从西域传来的“曹衣出水”样式,而这个样式正是脱胎于印度笈多风格。

这种风格从何处传至青州?学界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但有种观点我比较认同,那就是青州样式的造像,很大程度受南方造像艺术的影响。就风格而言,青州的独特性似乎能从南朝时期栖霞山以及成都万佛寺的石刻中找到影子。当然,这种影响从逻辑上也能自洽,毕竟自刘裕于公元410年灭了南燕后,青州在南朝治下长达60年。

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迷雾重重。龙兴寺这批造像究竟于何时,又因何故被埋入地下呢?当考古人员将碎成数千片的造像残块从地窖里取出,又花费了数年的时间去修复、拼接、还原的时候,这个谜团一定如同魅影般挥之不去。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批造像埋于北周武帝的灭佛;也有人认为是毁于南宋初年的宋金之战。但我宁可相信,两次兼而有之,瘗埋并非一次行为。

对佛家而言,塑像是为了“观像”,“观像”可帮助冥想,像即是佛陀的化身。即便残破成千万片,那也如同佛陀化身千万,片片佛性依旧,瘗埋入地,只不过换了一种存在形式而已。粉碎即死亡,也即新的生命形式的诞生。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博物馆里凝神观像,感受着愿力的力量,感受着艺术的力量,感受着残缺的力量。我忽然想,如果我能把这些力量瞬时糅合在一起,那会迸发出一种什么力量呢?也许,那是一种举重若轻的力量,一如佛像嘴角挂着的,如青莲般的微笑,虽无声,却直指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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